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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八十二章 大戟橫江

市井百姓,蓋房子是頭等大事,而寓意新房建成的架起橫梁,又是第一等大事。那么一國州郡或是邊塞要隘,城池或是軍鎮(zhèn)建成之日,掛匾的寓意就等于尋常人家的起梁,故而意義重要。

今日涼州關外這座城便就到了掛匾的日子,沒有刻意挑選良辰吉日,而是在最后一面主城墻徹底完工之時,就一致通過決議,當日掛匾,不得延誤!并非督造建城的那一大幫北涼大佬不在乎,實在是形勢緊迫,顧不得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。否則以北涼道經(jīng)略使李功德領銜的那撥文官,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將近一整年,幾乎人人每天都要跟著將士役夫一同吃黃土喝風沙,投注了那么多心血,豈會不想找個黃道吉日掛起那塊匾額?這種深厚感情,也許不比閨女出嫁來得少了。

這座城池的建造,可能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,不但規(guī)模猶勝西北第一邊城虎頭城,而且耗時更少,除去一萬大雪龍騎軍,以及“渭熊”“脂虎”兩支重騎軍九千余騎,幾乎所有涼州邊軍都輪換參與城池建造,當然也征調(diào)了關內(nèi)涼陵幽三州所有軍戶匠戶青壯,加上絡繹不絕自己前往涼州關外的北涼百姓,建城人數(shù)始終大致維持在十數(shù)萬左右。歷史上所謂以舉國之力建造一座雄城巨鎮(zhèn),往往還講究節(jié)約民力不誤農(nóng)時,大多是“三十日罷,速建面墻”,然后斷斷續(xù)續(xù)歷時數(shù)年才得以竣工,可北涼這次幾乎耗盡清涼山徐家家底的大興土木,根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般的壯舉,僅是用以版筑主墻的黃土,就挖空了城南龍首、虎尾兩座小山!

才清晨拂曉時分,李功德便和比鄰而居、擔任督造副使的那位墨家矩子宋長穗,一起早早相約起床,登上城頭后,漫步在那條寬闊的走馬道之上,不知何時體重已經(jīng)清瘦了二十斤的經(jīng)略使大人,下意識習慣地跺了跺腳,雙鬢霜白的老人然后得意一笑,有我鐵公雞李功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,能有誰偷工減料?何況也絕不會有誰膽敢懈怠,這不光是什么銀子不銀子的事情,而是一個最淺顯的道理擺在所有人面前,“此城在涼州在,此城亡關內(nèi)亡”!一輩子在官場上順風順水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北涼文官領袖,雖然模樣消瘦許多,但是身子骨瞧著倒是硬朗許多,如果陵州官場文官能夠來此,看到這位李大人一定會大吃一驚,甚至恐怕都要認不出來,李功德身上那種公門修行積攢大半輩子的油滑之氣盡褪,取而代之的,是無形中散發(fā)那種唯有出身將種門庭才能有的豪邁氣概。老人到底是文人出身,伸手摸著內(nèi)側(cè)矮墻,嘿嘿笑道:“以往在清涼山那座武多文少的議事堂,總是聽不明白大將軍跟那些糙漢子在說什么,什么走馬道啊女兒墻啊,我是到了這里才恍然大悟,就像這堵女兒墻,其實早就在書籍上打過交道了,好些邊塞詩文里頭都吟唱過,名‘睥睨’嘛,女兒墻女兒墻,還是這個叫法好聽順耳,每次在這城頭走一遭,我都要想起家里負真那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,以前吧,是翰林那家伙讓咱這當?shù)锏谋陡袩o奈,風水輪流轉(zhuǎn)吶!如今想來,還是大將軍有先見之明,說世間父女養(yǎng)兒女,往往是越往后,兒子越好養(yǎng)活,女兒倒是越麻煩?!?

宋長穗沉聲道:“老李,你也知我從不是那種喜歡夸人的人,你家翰林,真是不錯。龍眼兒平原一戰(zhàn),打得漂亮!北莽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在內(nèi),所有精銳斥候全軍覆沒,這一仗,委實大快人心!”

嘴唇干裂的李功德捻須而笑,“對嘛,這種事情,就得外人來夸才舒服,我當?shù)恼f再多總是味道不對。說實話,老宋,你也真夠沉得住氣,我等你這些話可等了好一段時間了!把我給憋得都快憋出內(nèi)傷了?!?

宋長穗無奈道,“在這之前忙得焦頭爛額,哪有半點氣力跟你說些閑話。”

李功德感慨道:“倒也是,我自詡這輩子當官頗有心得,總之成天琢磨來琢磨去,都在琢磨別人,雖說也不能說全然不做事,可如這般事必躬親,無法想象,感覺就像在短短一年里,把我李功德一輩子欠下的官場務實都給還上了?!?

宋長穗會心一笑。

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,大聲道:“這么好的城墻,如果還是守不住的話,別說被北莽蠻子殺了,就是罵也要被我罵個半死!”

宋長穗愣了愣,然后環(huán)顧四周,城內(nèi)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過的建城場景,號子聲此起彼伏,雖說腳下這座巨城已經(jīng)可以掛匾,可依然有相當規(guī)模的工程要繼續(xù),這位墨家矩子輕聲笑問道:“你當真舍得罵他們?”

原本氣勢洶洶的李功德頓時氣焰全無,只是輕聲呢喃道:“這么多北涼邊軍兒郎……我李功德便是舍得罵兒子,也舍不得罵他們啊?!?

————

新任涼州刺史白煜可以前往武當山會友偷閑,作為北涼道轉(zhuǎn)運使兼副節(jié)度使的某人,則片刻不得閑,他一路馬不停蹄地從流州青蒼城、再途經(jīng)涼州西大門戶的清源軍鎮(zhèn),直到掀起車簾子就能夠望見那座關外雄城的輪廓。好像徐北枳自打離開清涼山前往陵州那一刻起,就一直在奔波勞碌,當買米刺史,在轄境各地大建糧倉,擔任一道轉(zhuǎn)運使,運籌帷幄漕運一事,中間還曾去兩淮道跟韓林私下會晤,前不久去往西域爛陀山,為流州青蒼城防線帶去兩萬僧兵,這次參加完掛匾儀式,立即就又要去往陵州,親自盯著漕糧入涼才肯放心。

他這些年居無定所,似乎不是在馬背上,就是在馬車里,反正都顛簸。

這輛馬車外,沒有一名北涼邊軍精騎護送,照理說以徐北枳的超高品秩和他本人對于接下來涼莽戰(zhàn)事的重大意義,就算派遣給他一千北涼鐵騎擔任扈從也絲毫不為過。

但正是如此,這位年輕謀士在徐家清涼山或是在年輕藩王心目中的地位,更顯得無與倫比。

因為馬車四周僅有八十人護送。

八十騎人人負劍。

吳家劍冢八十人!

當代劍冠吳六鼎,背負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,連在劍冢都能夠惡名昭彰的魔頭竺煌,對劍道領悟之深當世無幾的赫連劍癡,張鸞泰,公孫秀水,納蘭懷瑜……

如果這還不算陣仗奢侈的話,估計天底下也沒什么扈從能夠稱得上精銳了。

滿臉疲憊的徐北枳雖然困乏至極,可仍是睡不著,幾次合眼許久都睜開眼睛,干脆就盤腿而坐,從懷中掏出那本出自李義山之手的老舊筆札,輕輕翻閱。

聽徐鳳年提起過,聽潮閣那塊金字大匾,是離陽老皇帝親筆手書。清涼山大門上那北涼王府四個大字,則是王妃吳素的字跡,之后如北涼關外第一城建城需要掛匾,徐驍本意是他這個大老粗就不丟人現(xiàn)眼了,想讓李義山代勞,可是李義山不答應,人屠只好去梧桐院跟世子殿下討教寫字,到最后廢棄宣紙不知裝了多少籮筐,這才硬生生熬出了后來的“虎頭城”三字,曾經(jīng)笑我徐驍連下輩子的字都給寫完了。之后如青蒼城內(nèi)流州刺史府邸的那塊匾額,則是年輕藩王從師父李義山的遺留筆札中選取那幾個字,因為李義山之于北涼,功勞不需多說,而李義山之于流州,更是意義深遠。在聽潮閣和梧桐院那些珍藏古物一一散落中原之前。

徐北枳和徐鳳年曾經(jīng)有過一場聽上去很輕松閑適的對話。

“你就不心疼?”

“我徐鳳年是誰啊,徐驍?shù)牡臻L子!這天底下什么好東西沒有見識過,啥時候做過那小氣人?我當年對那些外鄉(xiāng)游俠兒,能寫出佳文美詩的貧寒讀書人,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,從來都是一擲千金,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!”

“哦?那怎么我剛才隨手拿起那副《稚童爬甕圖》的時候,還有把那方魚腦凍‘山行’硯丟入箱子的時候,你眼睛都快眨得能夠扇起大風了?”

“我那不是提醒你你動作輕一些嘛,磕磕碰碰,傷了品相,就不好賣?!?

“還品相?無非是幾十幾百石糧草的低賤價格,談品相是不是有些附庸風雅?。俊?

“每樣物件相差個幾石漕糧,積少成多,也很多了?!?

“你真不心疼?”

“不心疼。橘子,這句話你都問了至少七八遍了?!?

“哦,不知為何,每次問你一遍,我心里都挺暗爽的,比喝那綠蟻酒舒坦多了?!?

“橘子,你先忙你的,我去喝綠蟻酒了?!?

“最后問一句……”

“我真不心疼!”

“不是這個,我只是想問,你全部家當都這么被我糟蹋了,那你娶媳婦過門的聘禮怎么辦?”

“老規(guī)矩!黃瓜!涼拌!”

徐北枳收起那本筆札,也收起了思緒,掀起車窗簾子,望向那座氣勢雄偉的西北新城。

亂世里,最不值錢的就是身外物,連人命都不值一文的時候,還能有什么是值錢的?

一場讓無數(shù)讀書人顛沛流離的洪嘉北奔,早已證明這點,舊時公侯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無數(shù)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,都是先被人從泥濘地上、鄉(xiāng)野茅廁、攤販桌腳之下、小院角落瓦堆一一撿起,只有等到了不見狼煙的太平盛世,才重新值錢起來。

徐北枳原本不至于這么低價販賣,只是春雪樓變故之后,中原版圖已經(jīng)有了亂世氣象,距離洪嘉北奔才二十來年而已,老一輩讀書人大多尚且記憶猶新,這撥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收攏東西,再便宜,能夠比大戰(zhàn)一起后別人白給東西恐怕都要嫌重,來得實惠?所以除非是真正癡迷文人雅玩且有收藏癖好的富貴書香門庭,才會在這個當口聞訊而來,他們不辭辛苦來到北涼是一件事,能不能靠臉面靠門路買到心儀物件,又是一件事,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那撮*城頭等勛貴公卿,愿不愿意給人那份面子開后門,則是第三件事,這些個個背景深厚的漕運官員,愿意看在銀子或是情分的面子上,從各自管轄漕河拿出漕糧,而在掂量掂量所處家世的大腿粗細后,足不足以與靖安道副經(jīng)略使溫太乙和副節(jié)度使馬忠賢扳手腕,敢不敢不怕兩位如日中天的邊疆大員記他們一筆賬,便是第四件事了!

但是真正至關重要的一件事,不在文物賤賣,甚至都不在漕糧入涼,而是北涼可以通過此舉順著那條廣陵道,將魚龍幫和拂水房兩股明暗勢力一直滲透到青州襄樊城!

一旦拒北城萬一失守,涼州流州注定蕩然無存,那么北涼剩余邊軍兵馬,便不至于太過手足無措,即使陳芝豹在西蜀早就留有后手對付徐家,北涼騎軍仍是可以有一條道路去斜插中原腹地!

既然如此,徐北枳怎么能夠不敗家?

只是當初徐北枳開門見山提出這個意向后,年輕藩王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,這讓他打好腹稿的滿肚子大道理都沒了意義。

而在徐北枳內(nèi)心深處,更藏有一份不會訴之于口的隱蔽心思。

那就是只要北涼拿下了第二場涼莽大戰(zhàn)。

那么中原逐鹿,豈能少我北涼一份?

徐北枳嘆了口氣,正要放下簾子,本就靠近這輛車的一騎稍稍策馬靠近,笑問道:“副節(jié)度使大人這么心急入城?”

問話的人是納蘭懷瑜,一位性子潑辣卻心思細膩的劍冢女子劍士,畢竟是蟬聯(lián)兩次胭脂評的女子,她雖年歲不小了,可依然風韻不減,尤其是背劍縱馬英姿颯爽,的確是絕美的風景。

徐北枳笑問道:“納蘭懷瑜,如果我把你的佩劍賣了三四兩銀子,你心疼不心疼?”

納蘭懷瑜一頭霧水,隨即嫣然笑道:“心疼不心疼先不說,但我肯定把你揍得爹娘不認識!”

徐北枳笑道:“你還沒回答問題呢?”

納蘭懷瑜大笑道:“不心疼!我又不是知道你跟王爺?shù)年P系,你敢這么賣我的東西,我就敢去聽潮閣拿更好的東西!我這把劍也就是百來年歷史,材質(zhì)也普通,值不了百來兩銀子,老娘我心疼個屁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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